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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上圖2張: 建於1928年上海的凱司令 Kaisiling 咖啡店舊照,供我們想像以下劇本的場景時空所用)

今日搜尋20世紀民國人物田漢時,發現他曾寫個劇本跟咖啡有關。田漢是清末出生,是中國現代知名劇作家,周璇知名的<<天涯歌女>>一歌即為田漢作詞,雖是共產黨員,創作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歌<<義勇軍進行曲>>,卻慘死於文革迫害中。這個劇本<<咖啡店之一夜>>自然不用想也知道是抨擊貧富不均的左派思潮,或許對於台灣的咖啡同好們而言,有政治上先天性的接受障礙,但在劇本之中,仍可以一窺民國20年代咖啡館的風貌、一百年前人們在咖啡館內消費時的思想,比較一下古今的咖啡館異同之處。我自己看過後是覺得挺有趣的,所以就張貼出來,給對咖啡館歷史同樣有興趣的網友們,可以當作為一份珍貴的參考史料。

我也特地把咖啡館描述部分用紅字標示出來,不想看完整長篇的話,就跳看紅字部分吧!

另外找出1920年代中國的民間生活紀錄片,幫助想像當時的社會氣氛與人物形貌。

 

另外再來看1920年代的上海租街區的紀錄影片,略窺當時富裕階層的娛樂文化。

 



劇本【咖啡店之一夜】
 

作者:田漢 
一九二0年冬初稿(東京) 
一九三二年秋改訂(上海)

人物: 林澤奇,二十一歲,高等學校學生。 
鄭湘基,二十二歲,澤奇之友。 
李乾卿,二十二歲。 
陳小姐,二十歲。 
白秋英,十九歲,咖啡店侍女。 
咖啡店主人 
飲客甲,乙,丙。 

聽差 

時間:一九二O年初冬。 

地點:某都會。 


佈景:精緻的小咖啡店,正面有置飲器等的櫥子,中嵌大鏡。稍前有櫃,臺上置咖啡,牛乳等暖罐,及杯盤等,台左並有大花瓶,正面置物台之右方,則為通廚房及內室之門,障以布簾。室前方於三分之一的地方,以屏風縱斷為二,其比例為左二右—。右方置一圓桌,上置熱帶植物之盆栽。桌子對屏風那面,置小沙發—。餘則置一二腕椅。左方置大沙發。橫置兩長方桌子,副以腕椅。室中於適當地方,陳列菊花,瓦斯燈下,黃白爭豔。兩壁上掛油畫及廣告畫。壁塗以綠色。左前方開一推掩自在之門。 

時為初冬之夜,在室一桌有數人高談暢飲。盆中煤炭,燃得正好,侍女白秋英方為一客斟飲。 

飲客甲:(舉杯在手)啊……今晚喝的痛快。(對飲客乙)老陳你還喝不喝? 

飲客乙:不喝了,我喝多了就頭痛。 

飲客甲:哪裡!(一飲而盡)大姐!再斟一杯。 

白秋英斟一杯。 

飲客甲:(指飲客丙)你該再喝一杯吧。
李白說得好: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!你今年討了那麼一個好老婆,不是人生得意的時候嗎?好,再喝一杯。大姐,你替他滿滿地斟一杯。 

飲客乙:(對飲客丙細聲)建勳!別喝了。 

飲客甲:(半怒)老陳。你自己不喝就得了,怎麼勸他別喝呢?非罰你不可! 


飲客丙:(賠笑)我確是不能喝了。你問陳先生,我從來不會喝酒的。今晚因為高興,所以陪先生喝了幾杯。再喝可就要醉了。 

飲客甲:醉了有什麼要緊。……你們都不成。(對白秋英)大姐!還是你好。你陪我喝一杯。 

白秋英:(微笑)先生,我不會喝酒,我喝一口兒就醉了。 

飲客甲:那麼,就喝一口兒。 

白秋英:好,多謝先生。(她喝了一口。) 


飲客甲:哈哈,還是這一位姑娘來得痛快。我說姑娘,你今年十幾歲了?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?從前好像不是你在這兒。 

白秋英:我今年十九歲了。是九月初來的,快三個月了。 

飲客甲:聽你的話好像是東鄉人,是不是? 

白秋英:是的。 

飲客甲:我也是東鄉人。你住在什麼鎮? 

白秋英:清化鎮。 

飲客甲:清化鎮?哈。清化鎮的什麼地方? 

白秋英:藤蘿村。 

飲客甲:你貴姓? 

白秋英:姓白。 

飲客甲:你不是白仁由先生的同族嗎? 

白秋英:那就是先祖。 

飲客甲:什麼?你就是仁由先生的孫女兒? 

白秋英:(點頭)是。 

飲客甲:你家裡聽說這幾年很不幸。令祖去世之後,你們家裡就分了家,去年聽說令尊又去世了。(忽悟說得太傷感)哦……你上城來了很好!現在世界大了,你們到外面謀一點獨立生活,也是好的。 

白秋英:先生您貴姓?你和先父認識嗎? 

飲客甲:我姓馮。從前在清化鎮當過教員,和令尊很要好。令祖去世那年,我就上城裡來了。我的小女現在也在城裡念書。我家就住在前門橫街第三行一百四十三號。我哪一天來接你去坐坐。 

白秋英:多謝老伯伯。我一定要來拜府的。可不知道老伯伯知道李明書先生家裡的事不知道。 

飲客甲:李明書?不是那販私鹽的李大胖子嗎? 

白秋英不語。 

飲客甲:你跟他有什麼親戚嗎?聽說他做船生意發了財,現在搬到上海去了。 

白秋英:他全家都去了嗎? 

飲客甲:都去了,不過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在本處念大學。 

白秋英:不是那乾少爺嗎? 

飲客甲:就是那乾卿。他是在南華畢了業,轉到這兒來了的。 

白秋英:噯呀,怎麼我不知道! 他進了大學?什麼科?想一定是法科吧。老伯伯,他還好嗎? 

飲客甲:(望白秋英微笑後)還好! 你問他做什麼? 

白秋英:我們在高小同學。他在南華念書的時候,我們也時常通信的。 

飲客甲:你上城之後還沒有會過他嗎? 

白秋英:我在鄉下的時候,乾少爺寫信給我,要我上城來進學校。說他快要畢業了,畢了業還回到城裡來,可以招呼招呼我。家父亡故之後,我冒險上城裡來。因為城裡沒有親戚朋友,只好到這店子裡暫時安安身,等乾少爺回來。老伯伯,好了! 我這一下子可好了。乾少爺真要到這城裡來了。我雖然沒有會著他,他要知道了我的地方,一定要來接我的。……可是,可是乾少爺要是知道我在這樣的地方他不會生氣嗎? 

飲客乙:(插)他既那樣愛你,怎麼會生氣呢? 

飲客甲:對啊。可是白姑娘,在這裡不也很好嗎!在這一種空氣中間,領略不盡的人生,還要進什麼學校?噯!說了好一陣話,又把酒忘記了。白姑娘,再替我斟一杯。你也再陪我喝一口兒吧。 

白秋英:我不能再喝了。威士卡怪辣的。我只能喝一點兒葡萄酒。 


飲客丙:我也愛喝葡萄酒。 

飲客甲:你們都是只能嘗嘗甜味的,那裡知道威士卡的好處。(一飲而盡)啊……痛快痛快!(看壁上鐘)哦呀,九點鐘了。(取錢)白姑娘,你算算該多少錢。 

白姑娘:一共五塊九毛錢。 


快客甲:那麼拿這十塊錢去找來吧。 

飲客乙,丙:(同時)這裡有錢,這裡有錢。 

飲客甲:(收錢)好,你們有錢,就請你們給吧。 

飲客乙,丙紅著臉盡是翻錢包…… 

飲客甲:得,還是讓我做做東道吧。哈哈。 

白秋英進內。 

這時一顏色蒼白的青年倉皇入內。白秋英由內面而出來。 

白秋英:請坐。(一面到飲客甲前)謝謝您。(找錢)沒有想到今天晚上遇了一位鄉親。又聽到了乾少爺的消息。老伯伯您時常上這兒來坐坐吧。我見了您就像見了親人一樣。 

飲客甲:來的來的。我還要接你上我家裡去走走哩。好,今天太晚了。我們少陪了。你在這裡耐煩的過。這兒也很好,我很愛這一種生活。我看你也不用去找那乾少爺啦。 

白秋英:是啊;不過他一定要來找我的。 

飲客乙:對,他一定會來找你。 

飲客甲:(帶著哀憐的微笑)唔,說不定他會來找你。不過,你要記得,窮人的手和闊人的手始終是握不牢的。……你伯伯掙扎了半輩子,別的收穫沒有,就只得了這一點點經驗。因為看不慣這個世道,而我自己又沒有什麼力量,所以我這幾年也頹廢起來了,煙也抽起來了,酒也喝起來了,比起在清化鎮的時候,自己也覺得像兩個人似的。這樣一個人,恐怕你也不願意管他叫伯伯吧。 

白秋英:沒有的事…… 

快客甲:有了錢我總是花這種生活中間。的確我很愛這裡的這種風味。(停了停,指著隔壁說)我除這,我還羡慕一種生活,就是住在這隔壁旅館的那位俄國盲詩人的生活。那個人你知道嗎? 

白秋英:不是上個月流浪到這裡來的那位可侖思奇先生嗎? 

飲客甲:是呀。 

白秋英:那位先生很有趣,大學裡的少爺們,把他引到這兒來喝過好幾次咖啡。他有一頭黃金似的頭髮。說話的時候,總帶著一種很淒涼的笑。他說話的聲音,聽起去非常的溫柔。有一晚人家引他到我們這裡來,他好像很高興喝了幾杯酒之後,他一面彈著吉他,一面唱。起初唱了一支俄國的革命歌,唱得激昂的了不得。連我都想要跳起來丟炸彈去! 

飲客甲:哦呀! 

白秋英:後來又唱了一個歌,據說是一個王女殉情的故事。調子淒婉極了,他自己一面唱著,那雙沒有光的眼睛裡面也流出眼淚來了。他們說他從小離開了他的娘和他的兄弟,一個人飄流了許多地方。他到過緬甸,到過暹羅,到過印度,又到過日本,所到的地方,沒有一處的政府不虐待他,不要攆他走,可又沒有一處的青年聽了他的歌,不同情他,不敬愛他的。 

飲客甲:那位詩人的生涯真是一首哀歌:可悲的很,但是又可羨的很。你看一個被放逐的盲詩人,懷著吉他在異國漂泊,不就是一首很動人的詩嗎?哦呀,我今晚說了許多酒話, 

白秋英:哪裡,老伯伯請時常過來坐坐。 

飲客甲。好。老陳!拿帽子,我們回去吧。回頭見。 

白秋英:老伯伯慢走。陳先生您忘了手杖。
 

飲客乙:哦。多謝。再見了。 

飲客甲,乙,丙退場。 

白秋英:(至林澤奇所)哦呀!林先生真是得罪得罪。我剛才跟一位鄉親貪說了幾句話,就把您給忘了。 

林澤奇:沒有什麼。我只顧聽你們說話也忘了叫東西吃了。 

白秋英:好。我把這邊收拾一下,就替您倒咖啡來。 

白秋英收拾左室杯盤,暫退場,已而取咖啡複出。 


白秋英:(替林澤奇擺好)讓您等得太久了。您昨天晚上回去沒有醉嗎?您一個人喝了那麼多酒,我很替您擔心哩。 

林澤奇:昨晚有點醉了,回宿舍去還找錯了門,和電線杆碰了一交。可是沒有什麼。喝醉了把心里弄得迷迷糊糊的倒也很好。 

白秋英:怎麼您這一向不和鄭先生一塊兒來呢?從前您倆不是常在一塊兒的嗎? 

林澤奇:將來或者還一塊兒來。現在我就愛獨自一個人到這裡來坐坐。
你知道他的性格比我強,他在我面前的時候,我總是感著一種壓迫。我呢,人家用慈愛的手來碰碰我,都恐怕要出血,怎麼能受得住他那麼重的刺激呢?他們常說我的感情是爆發的。我現在就想獨自一個人來爆發一下……白姑娘,咖啡不喝了。你替我拿一瓶威士卡來。 

白秋英:林先生喝啤酒吧。威士卡喝多了不好。我才喝了一口兒,到現在還不好受。 

林澤奇:拿來吧。你怕我不給錢嗎? 

白秋英:不是那樣的話,我看林先生也不像會喝酒的呢。 

店主人:(掀簾)秋英!客人要啤酒拿啤酒,要威士卡拿威士卡,只管在那裡囉嗦什麼。(掩簾。) 

白秋英:是。(取酒來很事務地)林先生酒來了。要不要什麼下酒的菜呢? 

林澤奇:什麼也不要。秋姑娘你能陪我談談,我就很感激你了。 

白秋英:可是您叫我談什麼呢?我是一個極平凡的女子。文學美術的知識一點也沒有。
 

林澤奇:正因為秋姑娘不懂得那些事,正為秋姑娘是一個純真的女子,所以我才願意和你談談。好。你也來喝一杯吧。(自飲一杯,像苦得很的樣子。) 

白秋英:多謝。我不能喝了。您自己慢慢的喝吧。 

林澤奇又勉強喝了一杯。 

白秋英:林先生,我真有些懷疑。 

林澤奇:有什麼使秋姑娘懷疑的事呢?我倒很想知道。 

白秋英:多著呢。第一就不懂你們這些少爺們,到底為什麼不去好好地讀書做事,卻要到這裡來拼命地喝酒。喝起來很舒服也罷了,偏又像吃黃蓮似的。 

林澤奇黯然無語。 

白秋英:我說錯了,得罪得罪。我因為看見過好幾個您這樣的少爺們,也像您一樣的喝酒,我想這杯子裡一定藏著我不能瞭解的東西。 

林澤奇:秋姑娘等到我成了槁木死灰的時候,再來答覆你吧 。現在我心裡難過得很。 

白秋英:什麼事難過呢? 

林澤奇:你別問吧。 

白秋英:為什麼不要問呢?他們喝酒的少爺們十有九是說什麼失戀失戀的,不是我說一句笑話,難道您也失戀嗎? 

林澤奇:……我只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資格愛別人的人。 

白秋英細思。 

林澤奇: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成了一個迷了路的孩子。 

白秋英:,…··那我就勸您早些發現您要走的路吧。林先生,憂愁中間不是我們年輕人久呆的地方啊。 

林澤奇:我今天早晨還接了老鄭的信,他也是跟你一樣的勸我的。秋姑娘啊,我自己不知道怎樣苦苦地找著自己要走的路,可是也不知道神的意志,還是命運的惡作劇,很不容易找到這條路。我苦痛得很!我不知道還是生於永久的好,還是生於刹那的好;向靈的好,還是向肉的好。 

白秋英:我不大懂,林先生,可是在這兩者中間就沒有一個調和的法子嗎? 

林澤奇:在老鄭他們也許可以辦得到,在我是不可能的。我的生活,真像老鄭說的一樣,是一種東偏西倒的生活。靈一一肉。肉——靈。成了這麼一種搖擺狀態,一刻子也安定不了。我的憂愁,就好像地獄裡的綠火似的在我的心的深處燃燒著。我近來時常受著死的誘惑,我時常覺得死神張著他的黑翅膀在那兒叫我。 

白秋英: 啊! 

林澤奇:秋姑娘,不用替我憂愁。任他怎樣的叫,我是不會隨隨便便就跟著去的。可是我是一個性格很弱的人所以才來喝什麼酒。啊!酒,酒,酒。秋姑娘。我從前也是一個禁酒論者,現在我才知道酒的好處。(飲酒。) 

白秋英:您也要知道酒的壞處啊。 

林澤奇:我知道你的好心,可是像我這樣不中用的人多的很,你能一個個去照顧他嗎?你讓我去得啦。 

白秋英:林先生。我為什麼能讓你去?我能瞧著人家向井邊走不要去拉住他?盆子裡的花一天天枯了,我們知道給它澆水,瞧著您一天天瘦下去了,我能不關心您?林先生,您真不知道您自己是多麼憔悴了。您從前和鄭先生一塊兒來的時候,是怎麼個樣子?現在變的這樣又黃又瘦,精神也這樣的頹廢了。我昨天晚上看見您拼命喝酒的那個樣子,想起倘使您是我的兄弟,我看見他在一個咖啡店裡那樣心事重重地喝酒,那咖啡店的侍女還坐在他身邊裝著笑一杯一杯地勸他,我不知道該多麼的恨那女人。現在在您的姊妹的眼睛裡,我就是這個可恨的咖啡店侍女了!我也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這樣可恨的侍女。我每逢想到這裡,我恨不得即時離開這個店子。最傷心的是每逢看見林先生這樣的少爺們,我總當他們是自己的兄弟,想問問他們的苦處。無奈他們沒有一個人把我當姊妹。只跟我談一些不相干的話,誰也不肯吐露他們的真心。至於那些輕薄的客人們,有時候甚至還欺負我,侮辱我,使我暗地裡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。從前我羡慕咖啡店裡的生活有趣,剛才有一位老先生也愛這種生活,他說在這種芳烈的空氣中間,領略不盡的人生。可是我仔細看起來,這種生活中間,除了叫我們吸引客人,伺候客人,多賺客人們幾個錢以外,也沒有什麼可以領略的人生。什麼芳烈的咖啡店,分明是一個荒涼的沙漠!不只咖啡店,我看全社會也是一樣!我祖父去世之後,我爸爸和伯伯叔叔就鬧分家。後來,我父母也去世了,什麼財產也沒有留下,伯伯叔叔怕我在他們家裡打擾,急於要把我嫁給人家去,這就是逼起我由家庭那個小沙漠,達到社會這個大沙漠裡來了。我真不懂人和人之間,何以要這樣冷冰冰的?何以不能夠更相愛一點,更相幫助一點。啊!人在世界上,真是寂寞極了! 

林澤奇:秋姑娘!你說的是。我真覺得人的一生,就好像在大沙漠中間旅行:哪一天大風會把黃沙從我們頭上蓋下來也不知道;哪一天那兇猛的鷗鳥會追著來吃我們也不知道;哪一天馬賊會來打劫我們也不知道;哪一天瓶子裡的水要喝乾也不知道;望後面不知道哪裡是故土,望前面不知道哪裡是目的地。這時候不管我們是朋友也好,不相干的人也好,假使不相團結,不相扶持,怎麼能渡得過這荒涼的沙漠呢?可是,秋姑娘,我現在的境遇就好像一個孤孤單單的旅客在沙漠裡走著一樣了,什麼伴侶也沒有,瓶子裡的水也快喝乾了,口裡渴極了,四面一隻樹影兒也沒有,他焦急得要發狂了,這時候假使有另外一個旅客忽然跟他相遇,給他一口涼水喝,你看他該怎樣的感激流淚啊!可是這一個旅客除掉在我的幻想中是不容易遇著的。這種沒有感激的生活,沒有眼淚的人生,我完全厭倦了。我覺得在這一種生活中間我的生活力太薄弱了。所以我近來對人生一天天地絕望了。可是在這個絕望中間很偶然給我一線光明的,給我一口涼水喝的,秋姑娘!那就是你了。我感激你。(緊握著白秋英的手不覺感極而泣。) 

白秋英:(用另一手撫著林澤奇的手)林先生,我們以後有什麼不幸的事大家幫助,有什麼好的事,也大家歡喜吧。仿佛聽得鄭先生說您府上要您回去結婚,您不願意回去,您府上就不給您寄錢來了,這事是真的嗎? 

林澤奇點頭。 

白秋英:假使單是這樣,那不是很容易解決的嗎?您既然那樣不願意,幹嗎不寫信向您爸爸媽媽仔細說明您的意思呢。父母沒有不愛兒子的,他們決不願意他的兒子一生不幸的,您說是不是呢? 

林澤奇:秋姑娘,假如事情那樣容易解決,我幹嗎這樣的難過呢?提起來很傷心。……我前年在工業學校快畢業了,我中途退學,又進這個學校,就完全為著延長畢業期限,暫時避免去接觸那個問題。從今年暑假以來,我什麼信也懶得寫。給家裡的信寫了一封。咳!誰知道那一封信就是決定我的一生命運的供詞!我現在雖然後悔,然而什麼法子也沒有。 

白秋英:(很關心地)那為什麼呢? 

林澤奇:因為我不該太同情我父親了。我們家原先也是個小地主。但是擋不住軍閥們不斷的內戰,把田租都借到十幾年以後了。平常的苛捐雜稅又不知道多少,所以我們家,這幾年也沒落下來了,每年得向人家借錢,我訂親的這家人家不該就是我父親借他的錢最多的人家,所以假使我履行婚約的話,看在親戚面上,以後還可以向他設法,否則不但是不能再向他借錢,過去借他的也不能不還,按我們家的現況是決還不起的。所以我父親寫信來簡直是再三地向我哀求,說他替子女們辛苦了半輩子,要求做兒子的體諒他這一點苦處。 

白秋英:那麼您是怎麼的回信呢? 

林澤奇:……你知道我的脾氣是吃軟不吃硬的。起先我爸爸用父權來壓迫我回去結婚,我強硬地反對,但是他現在被境遇逼著要對兒子說好話了。我一想到他那年紀不到六十,頭髮早已白得像雪似的,我的心就軟下來了。……一我答應了我父親的要求。 

白秋英:那麼很好啊。(帶笑地)林先生還是個孝子哩。 

林澤奇:(苦笑)真正能做一個替父親犧牲的孝子倒也好了。無奈我的軟弱的性格,到底忍不住這一種苦痛。我既不能惡魔式地衝破一切社會的束縛,愛我所要愛的人;也不能真正人道主義地去勉強愛我所不愛的人,所以我不能不永遠的煩悶,這就是我的宿命嗎!秋姑娘?啊!永遠的煩悶! 

白秋英:林先生。您的悲哀我也理解幾分了。可是叫我把什麼話安慰您好呢?……時常聽得人家說悲哀是一種宗教,沒有受過悲哀的洗禮的人,反而是世間上頂不幸的人。即如我就是這一種不幸的女子中間的一個。我雖然遭了幾次家庭的不幸,但都不算我自己演出來的悲劇,所以我所知道的人生,都是極浮淺的。也許對於人生沒有感過非常絕望的,也感不出非常的歡喜。……可是,林先生!今天晚上有一件使我非常歡喜的事情,還沒有告訴您哩。您有悲哀的事,我同情您;我有歡喜的事,您也替我歡喜嗎? 

林澤奇:當然!當然替你歡喜,也許比你自己還要歡喜。可是什麼事呢?快告訴我,讓我這個愁人也歡喜歡喜吧。 

白秋英:林先生,您剛才進來的時候,我不正和一位老先生說話嗎?我這喜信就是從那位老先生聽來的。那位老先生姓馮,是我的同鄉,和先父很要好,知道我的家世。今晚他告訴我:李家乾少爺一個月前也到這城裡來了。進了大學了。 

林澤奇:李家乾少爺是誰?……他進了大學? 

白秋英:是的,進了大學。他是在南華畢業的。林先生,我剛才不說這個社會是一個大沙漠嗎?他對我就是這沙漠裡唯一的甘泉,由這一點甘泉,我才有勇氣拋棄家庭,一個人在這舉目無親的城市裡生活。我盼他不知盼了多久。現在可盼到了。乾少爺若是知道我的地方,一定來接我的。他聽說我沒有念中學了,很替我可惜。若是知道我這樣在外邊受苦,不知該怎樣替我難過呢。 

林澤奇:有這樣事?好極了。世界上還有你們這樣幸福的人,我們這類愁人,也可聊以自慰了。秋姑娘接受我的祝福吧。(將喝酒。) 

白秋英:林先生,怎樣又喝起來,我的喜事不是用酒來祝賀的。您不是已經答應我不喝酒了嗎? 

林澤奇:好。我怎麼樣也不喝了。可是,秋姑娘,李家的什麼乾少爺的事,怎麼沒有聽你談起過呢?你在這裡,他有信給過你嗎? 

白秋英:沒有,他不知道我的地方。 

林澤奇:你怎麼不告訴他呢? 

白秋英:我怕他不贊成,他家裡很講面子。我只想自己積一點錢,繼續進學校,將來我也可以對得住乾少爺。可是現在乾少爺已經來了,他一定來接我的,他一定給錢我讀書的,用不著我一文兩文地積了。 

林澤奇:可是秋姑娘,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接你呢? 

白秋英:我相信他一定來接我的。 

林澤奇:你怎麼能相信他呢, 

白秋英:我怎能不相信他?他跟我約得好好的。 

林澤奇:你們怎樣約好的呢? 

白秋英:林先生您不信嗎?我把他給我的一封信給您看。(從裡衣裡掏出一個袋子)這些信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的。你瞧,這是他給我的小照。這是他最近的信。 

林澤奇:(閱其一)…………秋姑娘,難怪你這樣的相信他。 

此時外面腳步聲,白秋英急收信件入袋。 

澤奇:酒不喝了。肚子倒有點餓了,來一盤火腿蛋吧。 

白秋英:是。火腿蛋一盤!哦呀,快十一點鐘了。後面的戲園子要散戲了。
 

時門外腳步聲,笑語,笑聲自遠而近,自近而遠。 

已而門開,一青年探首入現,顏面半埋在絲冠皮領中。 

青年:(望外)這地方還清靜。進來吧。 

一華裝女子隨人,坐中室一桌。 

白秋英:(搬火盆來)請坐。天氣很冷。 

青年:很冷。弄兩杯咖啡來。 

白秋英:是。(入內。) 

青年:(一面脫帽與巾與女坐下,埋怨地)剛才那麼好的戲怎麼不看完呢? 

女子:(俏皮地)好戲自然是不看完的好。 

青年:那歌女真演得不壞,我把手都拍痛了。 

女子:我就是怕你把手給拍痛了,才拉你出來的。 

青年:哈哈。你太多心了。我對你從來是忠實的。一喝不喝酒? 

女子:(媚笑)不喝。 

青年:喝幾杯葡萄酒不好嗎?紅豔豔的,甜蜜蜜的。 

女子:那麼好呀。今晚的戲你說哪一幕好? 

青年:我看還是第二幕最好。就可惜沒有看完…… 

女子:你那樣想看完,不妨再進去呀。 

青年:都快完了。你高興的話咱們明晚再看一次。 

女子:得了,多好的戲我也不高興看第二次的。 

白秋英自內盛咖啡出。 

白秋英:久候了。(先端一杯奉女子,次奉青年
,驚叫)啊!乾少爺

青年:啊,秋……(立裝鎮靜)秋姑娘,你到這裡來了? 

白秋英:兀……。(顏色灰敗。悄然無力地坐在室之一隅。) 

女子:(微微的笑)哼,這倒是很戲劇的場面。這位姑娘是誰?你跟她認識? 

青年:(很窘地)沒有什麼。她是……她是我們鄉下一個窮秀才的女兒,住在我家的近過。我們小時候認識的。 

女子:哦,那麼好,你們多談一會兒,我回去了。 

青年:哪有的事,我跟她不過是認識罷了。(看看錶)哦呀,時候不早了。我送你回去吧。(忙戴帽,被巾,置錢在桌上,和女子急出。) 

白秋英癡呆地視兩人出門後,如夢初醒,急追到門口;仍折回來,坐在大沙發上。內面鈴響。白秋英徐起,夢遊病者似的收拾杯盤進去,旋即端出火腿蛋送給林澤奇。 

白秋英:久候了。(伏在椅子上隱隱地哭起來。) 

林澤奇:秋姑娘!這就是你說的乾少爺 

白秋英啜泣,點頭。 

林澤奇:畜生! 

白秋英急掩其口。 

林澤奇:你既然把我當你的哥哥,我就非替妹妹複這個仇不可!(欲奔出。) 

白秋英:(止之)不,我現在什麼話也不願意說了。我恕了他,您也恕了他吧。 

林澤奇:這種人萬不可恕! 處女的愛情是多麼的神聖,哪能容這種輕薄的傢伙戲弄! 

白秋英:可是現在事情還不知道究竟怎麼樣哩。今晚他跟人家一塊兒來的,一定有許多話不便說。我,我想他決不會那樣兒的。 

林澤奇:唔。(注視著她。) 

白秋英:憑他寫的信,您能相信他是那樣的人嗎?(悲憤。) 

林澤奇:秋姑娘,你也太相信他了。口不隨心的人是很多的。現在有一個法子,你到那時候,一定可以復仇。 

白秋英:那麼,該怎麼辦呢? 

林澤奇:他不是有許多信給你嗎,你把那些信都藏好,寫信去告訴他,倘使他跟別人結婚,你把那些信發表出去…… 

白秋英:可是,泉水沒有了,我守著枯井有什麼用?天哪!(哭。) 

李乾卿急忙入內。 

白秋英:(以為旁的客人)請坐。(及見李乾卿)啊! 

李乾卿:秋姑娘! 

白秋英默然不答。 

李乾卿:剛才得罪得很。我和密斯陳一塊兒來的,一切的話都不好說。我把她送上了車,所以又回頭來找你。 

白秋英不答。 

李乾卿:秋姑娘,你別生氣。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呢。 

白秋英:(強自鎮壓)你跟我不過是認識,有什麼話跟我說呢? 

李乾卿:那是說笑話的。你不要當真。我們坐下細談吧。 

白秋英:我們這裡不要你坐

李乾卿:好了好了,不要生氣了。我們長久沒有會,也得談談別後的事。 

白秋英:你和我不過認識,誰要聽你的什麼別後的事。 

店主人:(掀簾向白秋英)秋英!客人來了,怎麼不請坐! 

白秋英:……是,客人!對不起,請坐。 

兩人坐在原處,主人掩簾。 

李乾卿:你再替我弄兩杯咖啡來。 

白秋英:是,客人。(入內,倒咖啡。) 


李乾卿沉思後作決意狀。 

白秋英:客人!久候了。(端咖啡敬客。) 

李乾卿:秋姑娘,坐下我們一塊兒喝吧。 

白秋英:多謝。 

李乾卿:今晚萬不料在這個地方碰到你。我在南華畢業後,馬上就想回來找你,以為你還在鄉下哩。我勸你上城的信你接了沒有? 

白秋英:接到了。你要我上城進學校。 

李乾卿:我希望你的父親能送你上城繼續升學。因為要是那樣我們的愛情才能有圓滿的結果。後來聽說你的令尊又去世了。你也上城來了。 

白秋英:因為信你的話。 

李乾卿:可是,你也太輕舉妄動了。我教你上城是要你升學,沒有教你進咖啡館做女堂倌哪。你不知道這一舉是多麼愚蠢!我是個頂愛名譽的,我爸爸也是頂講體面的人,你不是不知道。你明知我會到這城裡念大學,你偏要到大學附近的咖啡館裡當女堂倌,這不是存心丟我李乾卿的面子嗎?就算我能原諒你,我爸爸會答應嗎? 

白秋英:乾少爺。我後悔極了。我接了你的信,教我一定得在女子中學畢業。那時我父親又病了。請醫生吃藥都沒有錢,哪裡有力量送到城裡念書呢?你當時又不寄錢給我,我真沒有法子想。後來,連我父親也丟了我去了。他臨終的時候,還含著眼淚,拉著我的手對我說:秋英!你爸爸辛苦一生,所得的還是一雙空手。原諒我不能夠讓你受完高等教育。”……我爸爸去世之後,更沒有一個人顧惜我了。我的伯伯叔叔不知道我們的事,急於要把我嫁給人家。我著急了,沒有法子才逃到省城裡來。我一個人在城裡舉目無親,別說繼續念書,就是安身的地方也沒有。起初在張嬸媽那裡住。她雖然可憐我,只是她家裡也不好,靠她丈夫在外面做工來養活一家人,我不想打擾他們。後來這個店子裡招考女招待,我想這也算我們女子的一行新職業,我就投考了。我到這裡來,一來是找個安身之處,二來也想積一點子錢再上學校。記得宋校長說,他在法國念書不也替菜館裡擦盤子掃地嗎?你說你明年四月到這邊大學來,我也想等到那時候,再把地方告訴你。因為那時候,大約我也在中學四年級了。萬不料你早一個學期來這兒。 

李乾卿:因為我插了這邊的大學二年級。 

白秋英:也真沒想到我跟你在這裡會著,……我做女堂倌,你做客人。更不料我的眼睛裡,看見你跟你的女朋友是那麼親熱。那麼…… 

李乾卿:得了,得了,秋姑娘,你的苦處我是很知道的。不過我也有一些要求你原諒的事情。 

白秋英:(不顧李乾卿語,直說下去)我心裡也是這樣幻想過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忽然到這個店子來喝咖啡,忽然我們倆會見了,這時候不知道是怎麼個樣子。起初你也許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裡做女招待,那時候我一定把別後的苦楚,仔仔細細地告訴你。你聽了不知該怎樣可憐我,你聽到了我毅然決然逃出伯伯叔叔的支配,在這裡辛辛苦苦地積錢升學,你又不知該怎樣的稱讚我。我說完了一定會伏在你的懷裡哭起來,一可是什麼話?這不過是一種幻想!有什麼人稱讚我?有什麼人憐惜我?我哪裡值得人家的稱讚,值得人家的憐惜?一乾少爺,我的話說得太過了。這是我的毛病,你知道的。你心裡一定是稱讚我的,一定憐惜我的。不過你不肯輕易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罷了,是不是?乾少爺!可憐我是多麼想念你。我有時候又疑你,又怨你。我知道都是我的性子不好。我知道非改不可。你從前的信上不也說過嗎? 

李乾卿不語。 

白秋英:這咖啡店的空氣,我早就受不慣了。今天有個同鄉馮先生來這裡。我問他,才知道你已經到這邊大學裡來了。我說乾少爺若是知道我的地方,他一定會來接我的。乾少爺,你剛才不是說怕令尊不肯嗎?我們倆的事,只要你願意,你爸爸是一定會答應的。 

李乾卿:(起先很慚悔至是堅決地)不,我爸爸一定不答應!秋姑娘,你要知道他的身份已經跟從前兩樣了。他現在要做商會會長了,他肯要一個咖啡館的女堂倌做兒媳婦嗎? 

白秋英不語。 

李乾卿:就是我也…… 

白秋英:乾少爺!你也不願意?……你可知道我跟你的婚約,我爸爸也不答應的? 

李乾卿:你的爸爸不答應? 

白秋英:是的。……他是一名士氣挺重的人,平日最鄙薄你父親那樣的商人,他說你父親靠販私鹽,放高利貸發財。……他不願意我到你家做兒媳婦。可是我曾反覆對他老人家說:我愛的是乾少爺,兒子未必跟爸爸一樣。我的父親沒有法子才答應了。到現在你反嫌我做女招待,怕辱沒了你嗎? 

李乾卿:(面紅)我並不是嫌你做女招待,我是因為你既然在這大學旁邊做了這樣久的女招待,我若跟你結婚,第一在大學裡一定被同學們笑話:第二,一定要傷我們父子的感情。好在今晚會了你,我一來向你道歉,二來乾脆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一下。總而言之,你現在若是對我沒有愛情了,那更好說話。若是還有愛情,那麼你就該體貼我的苦處……。秋姑娘這幾年來的苦處,我自然也很同情,(摳出皮夾)碰巧今天家父寄了一千二百塊錢給我,這一千就給你吧。 

白秋英:(遲疑)給我? 

李乾卿:是,給你上學。 

白秋英:乾少爺,謝謝你,我喜歡極了。(拿錢在手。) 

李乾卿:你少錢的時候,我還可以給你。將來你畢了業,不怕不得一個比我好十倍的丈夫。

白秋英:這是什麼話?! 

外面一聽差推門而入。 

聽差:姑少爺,小姐找您哩。您得快些回去。 

李乾卿:就來了。你先回去。 

聽差退場。 

白秋英:你已經結了婚嗎? 

李乾卿:還沒有結婚,不過秋姑娘,事情到了現在也不必再瞞你了。我跟剛才那位小姐已經訂了婚,我現在住在她的家裡,剛才來叫我回去的就是她家的傭人,我們今晚同去看戲,請她來喝一杯咖啡,沒想到碰上了你。她怪我怎麼會認識你,我們在路上幾乎要決裂了。秋姑娘,你是個好心人,你若是愛我,一定望我幸福。那麼就請成全我們的幸福吧。 

白秋英:(如夢初醒)哦!好。好。那麼你去幸福得了

李乾卿:(溫婉地)可是,秋姑娘…… 

白秋英:還跟我囉嗦什麼呢! 

李乾卿:秋姑!我們要幸福,還非請你的玉手成全不可。我從前不是寫給你許多信,還和你拍過好一些照片嗎?我請你全還給我,憑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。 

白秋英:(大笑)呵呵。你們父子真會做買賣。 

李乾卿:做什麼買賣? 

白秋英:你的父親會做私鹽的買賣,你就做起情書的買賣來了。 

李乾卿:秋姑娘笑話了。 

白秋英:誰跟你說笑話?誰是你的什麼秋姑娘!我跟你不但不過是認識,簡直可以說並不相識。我從前以為你父親雖壞,但你,總算一個純潔的青年,那知道你畢竟是你父親的兒子。我悔不聽爸爸的話?(淚如雨下)我那可憐的爸爸!


李乾卿:秋姑娘,我也有我的苦哀。,總而言之,抱歉得很。一切多請你原諒。我要回去了,你快把那些信那相片哪交給我去吧。反正秋姑娘留了也沒有什麼用。 

白秋英:是,我留下有什麼用呢?我全還給你吧。(探胸出一小紙函。) 

林澤奇從右室屏風後走出。 

林澤奇:慢著!不能給他!(憤然走到他倆前面)秋姑娘萬不能給他! 

李乾卿:(魂驚初定)這位貴姓? 

林澤奇:我麼……姓林! 

李乾卿:林老哥是素不相識,別管我們的事吧。 

林澤奇:不相識的人,正好管不相識的人的事!秋姑娘別給他! 

白秋英:林先生,可是我留了有什麼用處呢,這些不能兌現的假票子! 

李乾卿:是呀,秋姑娘…… 

林澤奇:呸,她是你的什麼秋姑娘 

李乾卿:是,白小姐”!反正你留下也沒有用。還是還給我的好。我願意把這兩百元一總送給你做零用。 

白秋英:好!你全給了我吧。 

林澤奇:秋姑娘你怎麼要他的錢?不能要! 

白秋英:我要了有用。 

李乾卿:是呀。白小姐要了有用的。你知道什麼。(交錢。) 

白秋英取前之千元後之二百元。一張一張悉投之熊熊的炭盆中。一千二百元一時皆起小光而滅。 

李乾卿:(呆然)啊! 

林澤奇點頭。 

李乾卿:秋姑娘,你把鈔票燒掉了。那些信件怎麼樣呢?難道想不給我嗎? 

白秋英:哪有不給你的。我拿了有什麼用?(自袋內取出請書和照片)啊!乾少爺。這是你寫給我的信了。我得你這幾封信的時候心裡不知道怎麼樣歡喜過。哪一次我的心不歡喜得跳起來?這信紙上印的紅花不都模糊了嗎?你瞧,好像幾朵濕的紅雲似的,這就是我時常拿出來看的時候,嘴唇給吻濕了的。這一封信是你最後寫給我的。這幾頁信紙上的紅花也模糊了。但這並不是我的嘴唇吻濕的,這是我的眼淚流濕的。你一定要我上城升學。好像沒有女子中學畢業的文憑,就沒有和你結婚的資格似的。我家裡又是那樣一個境況,眼見得我們窮人家女孩子沒有取得這種資格的希望,我怎麼會不著急呢?我為了這件事不知道流過多少的眼淚。可是這一種眼淚我從此不要流了!這一種可恥的資格,我永遠不要了!(拈碎信紙悉投之火中)這是我跟你一塊兒拍的照片。我真不知道我的腦筋怎麼這樣的天真,把一個不過相識,甚至並不相識的人,當作自己理想的情人,要跟他靠得那麼緊地拍小照!你看我們還手拉著手,微微地笑著呢!記得你拉我的手的時候,你這樣細聲的對我說:秋英!我們這兩隻手,不要放開,要緊緊地握到永遠去。現在呢?這句話還在耳朵裡,這個樣子還在眼睛裡,我們的手永遠地分開了。啊!窮人的手和闊人的手是永遠握不牢的,這句話真是有道理啊。乾少爺!我的夢醒了(扯開相片也投到火裡去)好,你也安。心了吧。 

李乾卿:秋姑娘!(淚聲。) 

白秋英:好好。你還要什麼? 

李乾卿:秋姑娘,你責備我的話,我沒有一句敢替自己辯護的。可是你不能說我全然沒有良心。……你也要可憐我,因為我是一個弱者,我也沒有法子,所以求你玉成我們現在的幸福。 

白秋英:自然,每一個像你這樣人都要求窮人犧牲自己玉成他們的幸福的。好!現在我可犧牲了我的幸福玉成了你。什麼也不用說了,你去幸福吧。 

李乾卿低頭無語,但似更有所求。 

白秋英:你還要什麼呢? 

李乾卿:我雖然對不起你,可是你可不可以念我們小時候的交情再和我握一握手呢?我雖然不能跟你結婚,可是我始終記掛著你的。(伸手與握。) 

白秋英:謝謝你。你不必記掛我。(冷然拒絕握手。) 

李乾卿:秋姑娘,再見了。 

白秋英:我也不要再見你。 

店主人:(又掀簾罵她)秋英!怎麼不送客。 

白秋英:(驚醒,忽事務地)啊,是的。先生,再見了,請時常來照顧我們生意。 

李乾卿:(望望桌上)哦呀,我也忘了會帳了。秋姑娘清算算多少錢。(隨手取出十元鈔票給她。) 

白秋英:(始終事務地)兩毛五分錢。用不著這麼許多。 

李乾卿:那麼請找給我吧。 

白秋英:(急進去找了錢出來,並將帳單交給他)謝謝。 

李乾卿:多餘的錢送給你吧。 

白秋英:請您送給別人。您忘了這裡的女招待是不要酒錢的。 


李乾卿見她那樣冷淡只好收下,踉蹌退場。 

白秋英:(勉強向林澤奇)林先生。今晚謝謝您。請坐吧。 

林澤奇旁立一時無語,淚痕猶新。忙把炭盆搬到她的足邊。 

白秋英強自抑制,忽然悲從中來,伏倒右室小桌子哭。 

林澤奇:秋姑娘今晚的態度,我佩服得很。你既然跟他這樣決絕了,也不必過於難過吧。 

白秋英:(無言,忽起座伸手取桌上威士卡瓶向林澤奇)林先生,這瓶酒可以送我嗎? 

林澤奇:……秋姑娘喝咖啡吧。要不,紅茶也好!我替你要紅茶去。 


白秋英:呵呵。林先生。講什麼哥哥妹妹的,問您要一瓶酒都不肯。 

林澤奇:不是我不肯,我怕你不能喝。 

白秋英:我怎麼不能喝!(用咖啡杯滿飲一杯。) 

林澤奇表驚愕憐惜之情。 

白秋英:(再酌一杯,飲一口)林先生,我今晚懂得了一件事。 

林澤奇:什麼事? 

白秋英:(又喝一大口,作甚苦狀)我才知道你們幹嗎不好好地去讀書做事,偏偏要到這裡拼命地喝酒的緣故了,我從前是反對喝酒的,並且也從沒有喝過酒。今晚那一位老先生,要我喝了一口,我的喉嚨裡都怪難受的,現在我才知道不然了,我知道酒的好處了。 

林澤奇:可是你也該知道酒的壞處啊。 

白秋英:我哪裡管得那些。林先生,我知道您的好心。但是您讓我去吧。 

林澤奇:秋姑娘。我為什麼能讓你去? 

白秋英:時候不早了,您該回去了。 

林澤奇:我為什麼能一個人這樣回去?我為什麼看見一個女人投向那憂愁的深淵裡去,我不去救她?秋姑娘!剛才我還在那憂愁的深淵裡掙扎,承你把我當自家兄弟一樣,百般地援救我。現在你也碰上這樣的事,我能不把你當作自己姊妹一樣來保護你嗎?我只怕你也和普通人一樣,我就把你當姊妹,你不見得真肯把我當你的弟兄吧。

白秋英:我若真把您當我的弟兄呢?
 

林澤奇:你若真把我當你的弟兄,就把杯子放下來,跟我商量以後的事。 

白秋英:好,哥哥,我不喝了。 

林澤奇:這才是好孩子!秋英,我們同生在過渡期的中國,同是沒落的小資產階級出身,苦難不斷地襲擊我們,時常使我們不知道怎麼辦好:活下去的好呢,還是乾脆死了的好。但是在你今晚這事件的經過當中我有些明白過來了。我們還是得生活下去,你剛才不說嗎?窮人的手和闊人的手始終是握不牢的。問題就在我們今後還是去握闊人的手,還是去握窮人的手。 

白秋英:我不是已經決定了嗎? 

林澤奇:那麼你為什麼還那樣的感傷呢?難道還有什麼留戀? 

白秋英:(拭拭額頭)……我沒有什麼留戀了。不過,我是一個弱女子,單獨一個人不容易走上這條新路。 

林澤奇:怕什麼,有我陪著你呀。你先說社會是一個大沙漠,我就做你這在大沙漠中摸索新路的伴侶吧。 

白秋英:(破涕為笑)對啊,那麼一來,沙漠裡會遍長著薔薇花,兇猛的鷗鳥會變成美麗的黃鵬了。我們還愁什麼呢?怕什麼呢? 

林澤奇:啊呀,了不得,你變成了一位詩人了。 

白秋英:人家說戀愛使人變成詩人,看起來失戀也會使人接近詩的。(扶著頭。) 


林澤奇:(急扶著她)你現在覺得好過一點了沒有? 

白秋英:沒有什麼,不過我心裡像火燒著似的,熱得很。 

林澤奇:我叫你不要喝威士卡,現在威士卡可發作了。我去替你弄杯涼水來吧。 

白秋英:不要!你聽! 

內有人彈吉他而歌之,其聲淒惋欲絕。 

林澤奇, 白秋英傾聽。白秋英拭淚。 

林澤奇:這時候誰還在那裡彈吉他? 

白秋英:這就是隔壁東亞旅館住的那位俄國盲詩人彈的了。 

林澤奇:就是那可侖斯奇先生嗎? 

白秋英:是,他每晚這時候就坐在窗邊彈著。我聽了很難過。 

林澤奇:(又傾聽一會,調愈轉悲)光景他也想起家鄉來了吧。咳!人生的行路難! 

白秋英:不過我現在不愛聽這樣的調子了。幹嗎不可以雄壯一點?更有氣力一點?我們現在需要鼓勵我們的音樂! 


一青年排扉入。 

青年:澤奇! 

林澤奇:誰?啊!湘哥。 

白秋英:鄭先生!請進。 

青年:澤奇!你怎麼這時候還在這裡?我跑到你的宿舍沒有見到你。問老彭,說你大約是到這裡來了。你居然在這裡。我看你這種頹廢生活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吧,你該瞧瞧現在是什麼世界! 

林澤奇:曉得了,曉得了,現在再頹廢一下也不要緊。你別那麼著急吧。 

青年:澤奇,你這個作風我真是替你著急。好了,時候不早了。宿舍要關門了,快回去吧。

林澤奇:我再和秋姑娘談幾句話就回去。 

青年:你哪來那麼許多訴不盡的苦楚呢? 

林澤奇:世界上的人誰都像你那樣幸福? 

青年:我沒有說誰比誰幸福,我是要你看看祖國,看看苦難的人民,想到他們,我們的苦楚就不算什麼了。快回去吧。要來,明天我同你一塊兒來。(向還在潸然落淚的白秋英)秋姑娘,你也別讓你的眼淚感染別人了。你知道眼淚是不解決任何問題的。 

白秋英不語。 

林澤奇:(向白秋英)好,再不回去,老鄭要發脾氣了,我今晚少陪了吧。多少錢?(拿出紙幣置桌上。) 

白秋英:(迅速地找給他)您別又是賣書的錢吧。以後還是少來的好。 


林澤奇:難怪老闆要罵你,你不替老闆拉生意反而替他擋客人的駕哩。不過你放心,我也不再賣書了,也不再爆發了,以後也許就來得稀了。好,妹妹,你好好保重吧。今晚的事別放在(心)上。 

白秋英:曉得了。 

林澤奇:(看看鐘)時候也不早了,你也該睡了吧。 

白秋英:不。後面散戲了,還有的是忙哩。今晚又讓您興奮了,您們好好地回去睡吧。 

林澤奇:那麼,妹妹,明天見。 

青年:怎麼?你們倆拜了把子了? 

林澤奇:是,秋英同時也是你的妹子了。 

青年:你們為什麼拜把子? 

林澤奇:話長呢?我們在路上說去吧。好,明天見。 

青年:(笑呼)妹妹,明天見。 

白秋英:(也帶笑)兩位哥哥,明天見。 

林澤奇和老鄭兩人下場。 

白秋英徐徐關門。收拾桌椅,半熄瓦斯燈。一個人坐在右室飲威士卡的餘瀝,若甚有味,此時吉他之聲依然入耳。 

白秋英:(忽然悲從中來)我的命運是這樣苦!(不覺泣下。) 

旋聞汽車喇叭聲,黃包車拉生意聲,從劇場裡走出來的群眾的步履雜遝聲,談笑喧嚷聲。 

白秋英:(急拭乾淚)又該好一陣忙了。
是的,眼淚是不解決任何問題的,拿出勇氣,生活下去吧。(起身收拾東西。) 

門外面已經有新的飲客闖進來了。 

  

閉幕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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